第73章 再探_断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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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再探

  裕隆帝一登基就得到了京中近六十万禁军的军权,他真是好不得意,好不舒畅!他马上就任命了带人伏击张杰、迎他入城、接着查抄了贺府的禁军郑督军郑昔为殿前都检点!

  当然,裕隆帝亲眼看到了那些护送自己和皇帝南下的禁军,怎么被戎兵屠宰殆尽,知道城中这些禁军,如果出城与对方四万铁骑一战,只能让对方砍得手软,何况在戎营听说,北朝的大军还在路上。他绝对不能让这些禁军出城,让那些勤王之兵在城外与戎兵打去吧……

  可这并不妨碍他出动禁军又抄了几门与他有怨的人家,并将死去的建平帝一家以及亲家亲眷也都下到了狱里,就等着出了年,该斩的斩,该剐的剐。

  安生了两三天,他想去天牢折腾下贺云鸿了。战乱之时,断没有龙驾出宫的道理,这次自然还是便服出访,只带了几百兵士。

  车队出了宫城不久,就突然听见街边几声厉喝,接着乒乒乓乓,在街边屋顶上,几个人打了起来。裕隆帝以为是来刺杀他的,忙让兵士们围住马车。那些人腾跃之间,一个人的剑被磕飞,竟然朝着裕隆帝的马车射来,被车外兵士大喝一声打落了。

  裕隆帝忙着喊:“回宫!回宫!”车驾急忙回宫,好在那些江湖人也没有追赶。可是裕隆帝受了虚惊,有些疑神疑鬼,觉得那是一场刺杀。他让福昌去调查一下,福昌向他递了京城府尹的禀报,说京城中宵小疯狂作乱,抢劫越祸处处。

  裕隆帝不快,让郑昔前来商谈。

  这个郑昔,是皇后娘家郑氏在军中残留下的人员。几乎所有郑氏在禁军中的力量都随太子出了城,准备在途中火并勇王,甚至协助太子登位,可结果全折损在了城外!郑昔那天拉肚子起不来床,没法应卯,留了下来。他深感自己幸运,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他马上就联络了郑氏门中,当了郑氏在军中的内应,觉得太子一回城,自己一定是一步登天了。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他依太子指令,带着两万人夺取了北门,将太子迎入了皇城,太子登基后,他果然就荣任了禁军之首!

  只是,他过去在军中是个没影响力的边缘人物,伏击个人,抄个家没什么,但想玩转城内近六十万禁军,又要加强城防,又要整肃京城,就吃力了。

  他向裕隆帝抱怨,禁军中出现了团伙分裂。原殿前都检点马亮的势力,过去在赵震手下,还算顺从,可现在却在马亮的弟弟马光的带领下,抱了团儿,不服他的管教。

  赵震被张杰拘押,现在自然被放了出来,裕隆帝并没有对他官复原职,但他毕竟曾是殿前都检点,禁军里还有赵家军的将士,他在禁军里有人缘,虽然没有官衔,也天天在禁军里混着。他身边的人,当然也对郑昔的指令不理不睬。

  而且,许是因为马光的哥哥和赵震都曾是殿前都检点,这马、赵两边的军士们,互有不满,经常打架斗殴。

  张杰只当了九天殿前都检点,可是此人在军中极有势力。虽然年轻,但是狠绝仗义,武功又高,乃是朝中第一神射手,颇受兵士们的佩服。他中伏失踪,被扣上了通敌的帽子,很多人表示不信,兵士们懈怠指令,原来在张杰治下有序的京城,现在乱了。

  裕隆帝听了这些,知道自己外家的这位郑昔无能,但是现在不是看才干,而是要看忠心!他考虑了会儿,告诉郑昔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保证皇宫的安全,围住天牢,守住城门!如果城中生乱,要开门让北朝进来平乱!这三件事郑昔必须亲自督办,其他的,城中治安之类的,是次等的,需要将郑氏的人安插到位才能一一照顾到。他没敢让郑昔以铁手整肃禁军,怕下面马、赵的将士不服,引起哗变。

  郑昔领命去了。

  裕隆帝其实挺想让马赵相互制约,可因为勇王救过赵震的命,他不敢给赵震任何兵权,怕赵震胜了马光,弄不好顺手收拾了郑昔。但他此时不能杀了赵震,毕竟,赵震是一员虎将,真的上过战场,万一哪天戎兵跟自己翻脸了,赵震可以守城或者护着自己……真是左右为难,只能先这么含糊僵持着。

  裕隆帝接到了各方勤王之兵都在接近京城的消息后,就不想马上开城纳降了,想拖延观望一下。他一方面下令守军紧闭城门,严防戎兵的偷袭。可是另一方面,对北朝派入京城催他投降的使节们,好言相待,送金送银,一再许诺,只说自己在铲除异己,很快就会履行承诺,签写降国文书。如果自己无法搞定,就会大开城门,放北朝军队入城。

  北朝那边,其实也知道他在拖时间,拖就拖呗,我们也在等人。戎兵本来就得了军需,在京城四周又可随意抢劫,给养没有问题。倒是京城被围住,早晚要断粮。

  裕隆帝不敢出宫,又读了几天萧尚书的文字,觉得不够劲儿,还是想亲眼看看贺云鸿受刑,就想下令把贺云鸿提入宫来,他对福昌露了这个意思,接着就收到了萧尚书的告奏,说贺云鸿已经伤重垂危,问裕隆帝是否要继续用刑。裕隆帝想到日后还要活剐这个心头大恨,就派御医去天牢看看,别让贺云鸿死了。他找了个他认为最可靠的御医,这个人过去给母后治了十几年的病,曾经一度妙手回春,让母后身体康健了一段时间。

  御医从牢里回来时,脸色发黑,禀告说救活了贺云鸿,但是人已经残废了,四肢全断,只是苟延残喘。再用刑,就是人没死,也怕是要糊涂了。

  裕隆帝听了很扫兴,只能告诉御医别让贺云鸿死了,他等着一出了年,观剐刑时好过过瘾。

  御医答应下来,出殿后一身透汗。

  他带了牌子到了狱中,被告知贺侍郎是重犯,不能随意探望,他随行的人被挡在牢外,只让他进入了天牢。可他被带入一间牢房后,哪里见到了贺侍郎?只见到了一个娘里娘气的平民。那个人给了他一个方子,竟然与当年他给皇后开的一个药方相同!对方指着一味药说,皇后用此方后定是先好后坏,最终一病不起……

  御医真吓坏了,那张方子多少人都没看出问题,可他知道自己开错了!许久以前郑氏曾得几个古方,皇后让御医院看看,进行评价。他还年轻,师傅是御医,得了方子顺手就让他抄下。那些方子的药品配制极为巧妙,闻所未闻,他甚是佩服,将抄本好好珍藏了。

  后来师傅告老,他接替师傅入了御医院,也成为御医。

  皇后因日夜思虑,眠少倦怠,几个御医轮流医治,都不甚见效。他记起了那古方中的一个,名为养内丸,批语说其调养臓腑,疗伤去淤,辅佐正气,滋阴补阳,安神养心,甚至能起死回生,看着像是个十全大补丸的意思。虽然师傅曾经告诉过他,古秘方若无记载其炮制之术的医书相伴,就不可轻用,但是他仔细思索了配方,觉得不会有问题,还是忍不住用了那个方子制出了一批丸药,就名为“御用养内丸”。

  皇后服用后,起初的两年的确不错,精神大好,那时太子还赏赐了他,他在几个同僚中甚是露脸。可后来,皇后又病了,越来越虚弱,陈疴难起。他有点怀疑药有问题。他琢磨了许久,觉得师傅定是对的,那表面上很有道理的药品组合,大概有奇特的炮制过程。他去拜见了制药世家,默出此方为交换,才被告知其中一味药,单用没事,可若与另一味药同用,就必须先旺火烧煮一天一夜,才能避免产生毒性……

  他忙给皇后停了药,为不留证据,还将制出的丸药都毁了。但是已经晚了……

  裕隆帝杖死了那个毒死了建平帝的宫女,而建平帝还是他的敌人!

  裕隆帝对先皇后很孝顺,谁不知道先皇后死在城外,尸身受辱。但裕隆帝死咬着那不是皇后,只是个宫女,先皇后现在失踪了!裕隆帝宁可不发丧,也要保住先皇后的颜面。

  如果裕隆帝知道是他把先皇后毒了个半死可怎么办?!他能指望裕隆帝饶了他?!

  那人对他说他向皇帝汇报时,有他们的人在旁边盯着。他若是说错了一句,他用错药以至先皇后重病的证据就会被递给裕隆帝。

  裕隆帝的书房里站着一个太监,门口两个,屋外廊下还有四个。夏贵妃在宫中得宠二十多年,呼风唤雨,说这些人中没有夏贵妃的人,他打死也不信。而且,有个太监频频看他,眼神不善。他说话时,裕隆帝身边的那个太监,在裕隆帝身后竟然悍然一直盯着他,像是准备随时打断他的话头。当然,他也许是多心了,但这屋里有内应是肯定的,他不能说错一句。

  知道他开了那个方子的人,必然在宫中!看来一定是夏贵妃出手了!市井上人们切切私语,都说勇王在往这边来了,我就照着他们的话说吧,裕隆帝也不是我的家人……

  裕隆帝自然不敢忘了夏贵妃,建平帝已经把夏贵妃贬到冷宫里去了,勇王没死,夏贵妃就最好还是留着。裕隆帝就让人将冷宫好好围住,吃喝什么的,只够维生就行了。

  为了保险,他还专门去看了下夏贵妃。

  裕隆帝走入寒酸的小院落,进了小屋子,屋中黑暗,夏贵妃面色灰黑,躺在床上。她的宫女愁眉不展守在床边,说娘娘已经昏迷两天了,能不能请陛下派郎中来看看。

  裕隆帝面露得意的微笑,在心中大呼老天有眼:当初自己的母后,就是这么恹恹欲死地躺在床上,你也有今天!

  他又让那个御医去看了夏贵妃,御医回报说,夏贵妃郁结其内,三焦枯竭,是快愁死了。裕隆帝太高兴了!紧密看守冷宫这一重要任务,就委派给了自己贴心的太监福昌,只让福昌时常去看着,别叫夏贵妃真死了,也防着她做什么动作……

  裕隆帝在东宫时,因不想让自己显得荒淫,后宫只有七八个人,早看腻了。现在成了皇帝,皇后又是个不声不响的,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来不及选秀,但是可以马上招些宫女入宫。现下京城围城,许多人家粮食短缺,卖儿卖女的多了,找些少女还不容易……

  正月初八,裕隆帝还没真的开始享受当皇帝的感觉,福昌向他报告:“陛下,有军士闯入了包围圈,上城后重伤身亡。他带来了勇王的军报,勇王该是已经在三百里外,都是步兵,五日后应到京城……”

  裕隆帝心中一沉。

  这些天,凌欣简直比裕隆帝都忙!她按照余公公提供的线索,去和人相谈,面授机宜,敲定针对太子观刑的种种人事。到棺材店里,鉴别板材……但是她一次也没去过天牢!

  初七,孤独客背着药箱从车上下来,正好看见也刚刚回府的杜轩,就向杜轩招了下手。杜轩对这个大侠最是顺从,自然过去,与他一同走。

  杜轩知道孤独客每天至少要去一次天牢,首先要看贺云鸿,还得看看贺相,心情好了,也会根据人们的哀求程度,看看牢中其他病症。至于女牢那边,孤独客觉得太过惹眼,余公公就安排了个女郎中,姚氏和赵氏罗氏也有了照顾。杜轩笑着问:“大侠回来了,今日那里如何?”虽然勇王府很可靠,平时人们还是尽量避免提贺侍郎的名字。

  孤独客淡笑:“自然是又好了许多。”

  杜轩说:“近来我听说了不少大侠的传奇,大侠手到病除可不是新鲜事啦。”

  孤独客摇头:“我治得了身,治不了心。我每日去,他总是向我身后看一眼,你说他在找谁?”

  杜轩啊了一声,头半仰,望天:“当然是在找我了!”

  孤独客阴笑起来:“年轻人的确有趣!你带着她明日与我去那里吧,我要让你帮着搭把手,给他疗伤。”

  杜轩为难了:“你也看出来了,她一个劲儿地躲着呢。自从那天,就再也没去过。”

  孤独客哼声道:“女子就是这么矫情,她给我们安排的那些事,哪件不是为救他的命?余公公什么都听她的,出的金子和粮食如流水一般,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去看看有何难?”

  杜轩压低声音:“我觉得她心里有另一个人。”

  孤独客一愣:“她可是嫁过贺侍郎的人,怎能琵琶另抱?”

  杜轩叹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们不是和离了吗?贺府当初一定看不起她。”

  孤独客哦了一声,点头说:“贺府门第高贵,贺侍郎是探花,姐儿表面是粗了些……”

  杜轩不满地诶声,孤独客说:“但是内秀惊人。”

  杜轩这才又笑了:“我就说大侠不该像那些凡夫俗子一般。”

  孤独客慢慢地说:“我这个人,就喜欢看小夫妻们团圆,劝和不劝离嘛!”

  杜轩附和道:“我也说这话,不该和离呀!当初我不在京城,和她来的是她那个直筒子弟弟,他们那没心眼的干爹,和我那位只讲江湖义气的爹!没一个有脑子的……”

  孤独客笑:“你小子倒是自视甚高呀!既然这样,明日我们未时初天牢的后角门见吧,我这些天都走那个小门,少惹些眼。”未时初就是午饭后,杜轩歪头想,怎么谋算凌欣。

  孤独客已然走到自己的院落前,对杜轩说:“小友慢走,老夫就先去歇息了。”

  杜轩看孤独客:“你还老夫?!你才多大岁数?你的胡子呢?!”

  孤独客脸色一冷,缓缓地说:“你想无礼?”

  杜轩马上说:“老夫慢走吧!”转身间小声说:“说他年轻还不高兴?脑子怎么了……”不等孤独客说什么,一溜烟跑了。

  孤独客笑着哼了一声,吹着那天凌欣的歌进了院子。

  次日初八,一大早,杜轩就粘上了凌欣,说他约了赵震,下午与凌欣一起去见。他陪着凌欣乘着勇王府没有标记的马车,去见了几户人家,又再次踩了点。到诚心玉店,与常平对过账目。现在人们需要粮食,地产价格极便宜,凌欣想将诚心玉店周围的楼阁用钱粮买下,交代常平去办。

  他们在诚心玉店吃了午饭,再上车前杜轩叮嘱了车夫。马车穿过一处禁军的哨卡,外面的人问道:“那边是天牢,为何去?”

  车外的人回答:“去送些东西!军爷方便则个!”钱袋换手的声音。

  凌欣往车窗外一看,愣了一下,转脸看杜轩低声问:“不是要去见赵震吗?”

  杜轩若无其事地说:“哦,现在还有些时间。我也和孤独客说好一起去看看那……”他凑到凌欣耳边,小声说:“贺侍郎。孤独郎中说今天需我帮着给贺侍郎疗伤,马车会等着咱们的,先去把这事干了吧。”

  凌欣心口咚咚跳,像是提醒她这些天她揣在那里的蒋旭图的信帛。上次她去看了贺云鸿,已经十分十分不该了,怎么能再去?!她已经放下了贺云鸿,那时她不是决定了一拍两散了吗?就是你若无心我便休,现代的女人是不会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停留的!她真的和这个人没有任何瓜葛了,为何还要为这个人担心呢?她的身心都该属于蒋旭图的!即使她不知道他的样子,可是她多少次想象过他的模样,拿着他的信反复读,她选定了这个兄长,现在不要说去看贺云鸿,想都不该想的……

  见凌欣皱眉犹豫,杜轩又说:“牢房里有个屏风,按照你要求的,是个白的哟!他看不见你!你在外面站着就行了,再说,你上次来,里面还没安排完毕,这次你也可以看看情形,你心细,有什么该改进的可以告诉他们,走吧!你女扮男装,别人也认不出!”因为要去诚心玉店,凌欣不想惹人注意,就穿了肥大的黑色短袄,头上梳着男式发髻带着黑色头巾,不细看,像是个身材发胖的少年人。

  听到杜轩这么说,凌欣又告诉自己,说到底,贺云鸿受伤,和自己的疏忽是分不开的!凌欣总觉得自己是能做大事的人,可是在贺云鸿这事上,她没做到完美,这让她耿耿于怀。她就去看看又怎么了?不进门,看看周围有什么不合适的,算是视察吧。

  车外的军士早接了钱,马车继续行驶,凌欣小声问杜轩:“这么容易?”

  杜轩一笑:“裕隆帝又抄了四户人家,外加建平帝的家人和外家妻家,现在天牢挤满了人。禁军在天牢周围布了圈儿岗哨,还有巡逻队,军队在周边住着,有警讯就随时到位。他们是防人劫狱,去探望的倒并不为难。每日都有人要过去送东西,他们还能收些钱财。”

  天牢这片事儿,凌欣交给了余公公和孤独客,她自己尽量不问,此时有问题,也不想出口。杜轩似乎知道她的尴尬,主动说:“我听孤独大侠说,贺侍郎的牢房本来就在最里面的角落,与其他犯人隔开的,现在那边是我们的人把守着,其他人根本过不去。你不必担心人多眼杂看到他。”凌欣心说我担心什么……可是没出口。

  马车又走了片刻,在天牢大墙外的一个小后门停了下来。杜轩下了车,给凌欣掀起车帘,凌欣又犹豫了一下,可心说已经到这里了,再说不下去,反显得心里有顾忌了,就跳下了马车,杜轩暗暗松了口气。

  杜轩让勇王府的车夫将马车赶到墙边等着,自己和凌欣站在小门旁。他四处看,说道:“诶,孤独客呢?”

  凌欣的心还是很乱,也来回看,回答道:“他要是不来,我们就离开吧……”说话间,几个人从两个人身边走过去,看了他们一眼,凌欣自觉自己的装扮与当初凌大小姐大不相同,该没人认出自己,没在意,可是杜轩扭头看那几个人的背影,却皱了眉。不及他细想,街角处,孤独客单肩挎着医箱走了过来,笑着说:“两位小友来得早啊。”

  凌欣刚要说什么,孤独客说:“我却是晚了,快进去吧。”他到了小门处,拍了几下,门吱呀地开了,孤独客也不说话,对两个人一示意,三个人走入了天牢的后院。他们身后,一个衙役关了门。

  孤独客低声说:“现在牢里人太多了,我们走个边门。”

  果然,他们没有走上次进入的天牢大门,而是到了一扇包铁的门前,孤独客又拍门,门一开,里面两个衙役点了下头,他们进了门。里面走道狭窄,地面不平,隔老远才一盏灯,显得道路黑乎乎的。到了一个嵌了铁条的木门前,孤独客叫开了门,里面的人声突然迎面扑来,嘈杂中夹着谩骂和叫嚷,与那夜的冷清不同。凌欣发现他们只是绕开了天牢大门入口的那条走廊,从此往深处去,还是得走过一片牢狱区。

  杜轩和孤独客走在了凌欣身边,凌欣微低了头,随着他们走。余光里能见到栅栏内都是人,栅栏外有时见到人在跪着哭,或者往里面递衣物,简直如闹市一般。杜轩在她一边轻声说:“听说一口气关入了好几百人,等一出年要砍掉许多脑袋。”

  凌欣皱眉问:“那么多?包括仆人?”

  杜轩啧一声:“那要是包括了,可不得一千多了?仆从们早就入了官奴的局子,等着被发卖了。”

  凌欣点头。

  他们走到了大牢深处,几个狱卒坐在走廊边,见到孤独客,大家点头致意,三个人到了走廊最里面的牢门前。牢门外有个狱卒正遛达出来,却是关山庄主。他一见孤独客就笑着打招呼:“郎中来了?杜小哥,哦……”凌欣忙把手指放在了唇上。关山庄主了然地点头,低声笑着对凌欣说:“真难得!今日有空?”凌欣笑笑,举手行礼,吸取上次的教训,紧闭着嘴不说话。

  孤独客说:“老关哪,你去散散心吧,有我在,该是无事。”

  关山庄主点头:“那当然,好,我去遛半个时辰。”他拱了下手,背了手走了。

  杜轩打开牢门,凌欣忙站在了门外的墙壁处,孤独客走到门边,牢里有人高兴地说:“郎中来了?”

  孤独客说道:“你小子看着很高兴呀?”

  里面的人说:“公子今天坐起来了,脸色也好多了。”

  孤独客侧脸瞟了眼贴在了牢门外墙壁上的凌欣,笑着说:“那就好,免得让人惦念。”低头进了牢门,杜轩跟着他进去,随手将牢门关了。

  牢房里的脚步声停下来,有挪动椅子的声音,凌欣站了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运足了一口气,飞快地探身一看,又闪了身回来,长出了口气——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一张大大的白色屏风挡在牢门后,屏风那边人影幢幢,看不分明。凌欣放下心,来回看了看,这里是走廊尽头,两边是黑色的大石墙壁,旁边的牢房空着,那边的几个狱卒把住走廊,没人过的来。

  相比不远处传来的嘈杂,这里显得安静。凌欣单脚弯曲向后顶了墙,等着孤独客和杜轩出来。

  杜轩随着孤独客绕过屏风后,见贺云鸿倚着几床被子半坐在榻,牢窗上投下的带着铁栏阴影的光线,照着他的身上。明暗之间,贺云鸿身穿着简单白色粗布袍的身躯显得消瘦,可是他姿态端庄,双肩平直,缠满布条的手,随意地放在身前被子上面的一件黑色斗篷上。俊雅的面容上,神情漠然,像是丝毫没有在意嘴微张着,口中还垂落着链子,可杜轩也清楚地看到了贺侍郎投向自己的目光,向自己身后又一瞥,才淡然收回。

  杜轩笑着行礼:“在下一介江湖之人,见过贺侍郎。”

  贺云鸿只点了下头,面上表情平静无波。

  孤独客坐到榻边的矮凳上,将贺云鸿的被子上的黑色斗篷很随意地掀开,顺手扔在了一边的地上!雨石马上跳过去,拿起斗篷掸了掸,细心折好,对孤独客说:“郎中!这斗篷我家公子要天天盖的,不能放地上弄脏了!您也不是不知道!”

  孤独客哧声道:“这斗篷那日给他当垫子,沾满了血,早该拿去洗了!不比地上脏?”

  杜轩眼睛一瞥,就认出是那天夜里凌欣穿来的斗篷,虽然是黑色的不显血迹,原来的做工也不错,可是布料已然僵硬,的确显得肮脏。他记得当时他们把斗篷铺在地上将贺云鸿放在上面抢救,后来贺云鸿睡着了,一直抓着斗篷,孤独客点了穴位才让他松了手,给他包扎了手指。然后,孤独客并没有像凌欣说的那样把斗篷扔了,反而将斗篷又塞回了贺云鸿的手中,还给他盖在了身上,让杜轩直呼温柔……

  雨石嘟囔着说:“我可没法拿出去洗。”

  孤独客指着周围说:“这些被褥有四五个人的份了吧?根本不需要这斗篷呀,丢了就是了!”

  雨石惊叫:“可不敢丢!我家公子……”贺云鸿极轻地嗯了一声,可是已经疼得皱了眉,雨石闭了嘴,将斗篷放在床榻一角。

  孤独客笑着掀开贺云鸿的被子,轻声慢语地问道:“喉咙还是疼对不对?口中是不是都是疮?那就别说话了,来,躺好,我给你号脉……”

  凌欣在外面听得肉麻,杜轩咬牙忍笑,可是雨石对孤独客的做派已经习惯了,过去帮着贺云鸿躺倒。孤独客号着脉,恢复了他平常的正常声音,缓慢地说:“贺侍郎不必担心这些伤,就是留点疤痕也没什么,男子汉嘛,又不是女子,有点伤疤能显得有血性。”

  贺云鸿闭上眼睛,大概表示不喜欢听他的话。

  凌欣在外面也觉得这些话很刺耳,说伤疤干嘛呀,怪瘆人的。

  孤独客又解开了贺云鸿的衣服,给他查了全身,上药补药忙活了半天。

  半个时辰后,凌欣已经站得腿酸,轻轻地来回抬腿踏步。

  牢房里,孤独客对雨石说:“雨石吧?的确不错,身上的伤口大多结痂了,也没有红肿,你照顾得很好哇。”

  雨石高兴地说:“是郎中的药好!公子用了就能睡会儿。”

  孤独客说:“你怎么不说是我的医术好?”

  雨石急忙说:“那还用说吗?!”

  孤独客说:“当然用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杜轩低头笑,偷眼看贺云鸿。贺云鸿一直木着脸任孤独客翻腾,此时也没表情。雨石不明就里,赶紧说:“郎中医术真高明!最好了!”

  孤独客一翻眼睛:“下次别等我问再说,一见面就要说,明白吗?”

  雨石捣蒜般点头:“明白明白!见面就说郎中医术真好!”

  杜轩笑着摇头。

  孤独客坐在榻边,打开他的大医箱,取出一个大瓶,扭头对雨石说:“昨天我嘱咐你这个时候备下开水,你弄了吗?”

  雨石点头:“郎中吩咐的,怎么能不准备?我给您端来。”他起身端来一个瓦盆,里面的水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孤独客将瓶子里的药水倒入了一些,满室一片药香,雨石使劲吸气,感慨道:“真好闻。”

  孤独客呵呵:“原来喜欢闻药的人还挺多的。”

  杜轩又看贺云鸿,贺云鸿神色无异,眼睫毛都没眨动,孤独客将手没入药水中,雨石问:“不烫吗?”

  孤独客一笑:“你小子还挺关心我呀!”

  雨石不好意思:“郎中的手,很要紧的。”

  孤独客在水中反复搓手,缓缓地说道:“当然要紧,我今天要给你家公子把口中的链子取下来。”

  雨石惊叫:“那会很疼吧?!”

  孤独客点头,笑着特别耐心地说:“那口环很粗,取下当然会很疼呀!但是疼就不取了吗?我用了这么多天药,消了肿,可是肉快长到环上了,真长得结实了,日后取时不就更疼了?”

  牢外的凌欣原来等得百无聊赖,一听这话,一下不踏步了,站直了。

  雨石开始哭哭啼啼:“公子……公子……”

  杜轩表情震撼地看孤独客,结巴着说:“不是……不是……怕太子来……”

  孤独客仔细看自己的手:“那时是怕,可现在这么多天了,他也没来,而且,我听了你朋友的安排,他是来不了了。”听孤独客说了“你朋友”三个字,贺云鸿一皱眉,半抬眼帘看向杜轩一眼。

  杜轩对着贺云鸿干笑了一下:“四海皆兄弟,我那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呀!”贺云鸿又垂下眼睛。

  孤独客对杜轩和雨石说:“你们按住他的双肩,别让他动。”

  杜轩觉得嘴里发干,咽了口吐沫。和雨石分别站到榻的两边,一人按住贺云鸿的一边肩膀。贺云鸿眉头蹙着,闭着眼睛不看孤独客。

  孤独客从水中提起双手,站了起来,在空中微微甩动手掌,让水流下,似乎是随意地说道:“人们常说福祸相依,我过去的确是见过因福得祸的惨事,但是现在,算是见到了因祸得福的例子,贺侍郎,你的福分真是不小啊。”

  雨石哭着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公子受了这么大的苦……”

  贺云鸿慢慢抬起眼睛看孤独客,孤独客笑得特别斯文,对着屏风侧了下头。

  贺云鸿原本平静的眼中忽然有了熠熠神采,孤独客点头,说道:“贺侍郎,我可要动手了。”

  贺云鸿闭了下眼睛,表情冷然的脸上带上了一丝笑意,孤独客点了几处穴位,然后将双手探入贺云鸿的口中,强行把口环拉出来,找到接口处一拉,环打开,手法迅速,只是片刻,可是将粗大的环从舌肉中撕开扯出时,贺云鸿还是低哼了一声,但他马上双手紧握,让手指尖的疼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链子从口中取出,贺云鸿僵硬的身体一松,瘫软在了两个人的手臂中。他紧闭了嘴,咽下了满口的鲜血。

  听到贺云鸿的声音,凌欣在牢外又觉得腿软,不由得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在地,将手掩在了嘴上。

  她心中压抑:贺云鸿一声低低的呻+吟,就让她悲从中来,不能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次失败的婚姻,勇王做媒时有不言的托付——让她护住他的好友贺云鸿。姜氏提过郑氏的险恶,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贺家前途不妙。

  那时与贺家闹得难看,和离后,她只把贺家当成了和离的前夫之家,与之断绝了往来,自然也不用关心贺家了!

  可是她忘了,贺家是主战贺相的一家。

  与蒋旭图的通信中,她知道贺相在征集军队,准备北上收复卧牛堡,这是根据她谈兵后采取的护国之策。贺相父子,一定为出兵做了大量的努力。贺云鸿是吏部官员,更不会旁观。

  现在看来,贺相从主战兴兵的那一刻,就已经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谁都看得出来,此次出兵,得胜之机渺茫。出师一旦不利,贺相就会彻底失势。但贺相依然孤注一掷,想为京城赢得一年时间。谁知中间有个混蛋太子!结果何止兵败,戎兵迅速南下……国事瘫痪,勇王又不在京城,一旦太子有了禁军兵权,贺家就完了。

  贺相被戎兵剜眼割舌,贺家长子被害。为了拖延太子降国,贺云鸿拥立了安王。这明摆着是一条死路,蒋旭图看得出来,贺云鸿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依然如此行事,是准备以身殉国了……

  孤独客说贺云鸿有内伤,一定是那时在晋元城,贺云鸿被那个戎兵一脚踢飞落下的。她怎么忘了如果没有贺云鸿将玉簪插入那个戎兵的后膝,她早就被砍死了?

  如今,她能奔入一座尚未陷落的城池,是得自于贺云鸿的牺牲。没有这十天的拖延,京城很可能已经是座降城。她所记挂的人们——山寨的十几个弟弟,蒋旭图,勇王妃和她的两个幼儿,有几个能在北朝的虎狼兵士中逃得性命?自己这一行人,敌城之中,自保都难,还能救出谁?

  京城一陷,敌军分散,勇王兵弱,半壁江山必失无疑,多少人会丧生……

  她只记得贺家对她不好,难道此时要说,贺家父子用命和血为国家换来的喘息之机是他们出于道义自觉自愿做的,所有得了恩惠的人,都无需感激?那么当初自己母亲做的,何尝不是自愿的?贺家也就无需感激了?而且,梁氏都不是她真正的母亲,若说谁欠了梁氏,其实是她自己。她都无法偿还这一份恩情,哪里能让别人还给自己?

  贺家散尽家私,买下了大量的粮食和近半数京城据点的地宅……

  而她却未对贺家及早施以援手——诚心玉店在京城就有密院!她从没有告诉过蒋旭图这个秘密,没说过在危急时刻,他可以安排贺家躲进去……

  自己那时还写信让蒋旭图督促勇王与贺云鸿和好,再三说明自己知道贺家是勇王的重要力量。兄长来信大赞她的心地,可他如果知道了她在京城建有密院却秘而不告……

  告诉兄长密院的事,只需一句话。可这一句话,现在成了她心里的一根钉子。

  当初勇王被围,安国侯见死不救,韩长庚曾骂安国侯因个人私怨干扰国事,杜轩说安国侯“拎不清”。而她自己,是不是因记恨贺老夫人,就罔顾了贺家的安危?如今,一门忠烈,或死或伤,她再做什么补救,都无法抹去他们的创痛了。

  所以她内心无法坦然……

  凌欣害怕看到勇王回京后的眼神,更怕再见到贺云鸿!她决定日后要躲着这个人……

  孤独客解开贺云鸿胸前的衣服,又拧开了另一个环,这次,贺云鸿一声不响了。孤独客将链子放在一边,说道:“好了!”他从医箱里拿出药粉撒在胸前的伤口上,等着血停了,包了伤口,给贺云鸿合上衣襟,盖好被子。然后,他从医箱里拿出一个药瓶,对贺云鸿说:“张嘴,我给你上药。”贺云鸿勉强张嘴,孤独客将药粉撒入他嘴里,贺云鸿紧皱了眉,可就是不出声,只使劲握拳。孤独客上了药,将药瓶盖了,放回医箱,笑着说:“这药虽然很疼,但是能马上止血,有失必有得嘛!”

  雨石在一边哭,杜轩紧张得冒汗,倒是贺云鸿看着缓过气来了,惨白着脸,虚弱地抬手向孤独客做了个谢的手势。

  孤独客说:“不用谢我了,方才是不是很疼?心里别怨我就行了。”

  杜轩结巴着说:“大侠,你的心,不是肉长的吧……”

  孤独客笑着:“当然不是,是铁石呀!孩子,你可别犯我手里。”

  杜轩忙说:“不会不会!大侠,您说什么我听什么,唱歌跳舞都行……”

  孤独客见贺云鸿手指处缠绕的原本白色的布条渗出血来,回身拿出一卷干净的布条,缓慢地说:“你用力握拳来着吧?你手指的伤口刚刚合拢,这样就又裂开了,其实你不必那么忍着,叫出来又能如何?这里的人可都是用心对你的,你疼,自然,我们大家都心疼……”

  杜轩颤着声音说:“我们?大侠,说句实话,我真看不出您心疼了。”

  孤独客笑笑,坐在榻边,细声细气地说:“我算什么?我就是心疼,也无关紧要呀,可有人若是心疼了,那是要天崩地裂的……”他扯过贺云鸿的手来,将布条解下,重新上药,又缠上干净的布条。

  杜轩想了想,失声笑起来,越笑越厉害,雨石含泪看他:“我看你也不心疼。”

  杜轩抬头,又笑了几声,说道:“你现在是不会懂的,日后就明白了。”

  雨石眨眼:“是勇王殿下?他回来了?”

  孤独客让贺云鸿换手,给他重新缠另一只手的布条,还是笑着说:“哦,他现在还没有回来。”

  雨石充满希望:“要是勇王殿下回京,就能救我家公子出狱了!”

  孤独客呵呵一笑,看了贺云鸿一眼,见贺云鸿又一次垂下了眼帘,就扭脸对雨石说道:“若是有消息说勇王殿下回京,那么裕隆帝一定会在他回来之前就处死你家公子……”

  雨石瞪大双眼:“为何?!”

  孤独客很直截了当地说:“你都知道勇王殿下会救你家公子,裕隆帝就不知道吗?为了以防万一,怕勇王念着旧情,自然要……”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牢狱的走道中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人身着官服,向走廊的几个狱卒摆了下手,走到了牢门前。凌欣认出是那夜带着他们进牢的黄德,她忙更低地垂下了头。黄德见凌欣一身黑衣低头坐在地上,只当她是个下人,这贺侍郎所在之地,天天被伪装成狱卒的人把着,郎中来去任意,他早就不理会了,他只赶忙进了牢门,绕过屏风,说道:“下官方才接到旨意,明日禁军会前来押解贺侍郎,绑至至午门外,活剐三日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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