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守望与抉择
赵彻不再说话了，盯着脸色涨红的秦衷。
年轻人脑袋低垂，双手无力搭在膝盖上，像块风干了的陈年腊肉。
在赵彻眼里像个榆木疙瘩的秦衷说不清楚,是从哪一年起，一直懂事的王芊芊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
兴许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是什么缘由？也许是因为上次元宵节打水回家时街上那个穿蚕丝黄裙、被奴仆簇拥而过的同龄少女投来的怜悯眼神？
也许是那年新春走过桃符巷时惊鸿一瞥看到的朱门大户庭院森森景象。
又或许是黄塾师来家里收束脩费踩到泥水时不经意露出的厌恶神情，
可能也只是因为她偶尔停在桂花糕摊子前时少年脸上的窘迫与为难。
这个爱吃甜食身世却凄苦的女孩似乎开始意识到了，人也分三六九等而自己和身旁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牵着自己的憨傻少年恰恰属于最末的一等。
不出意外的话，两人一辈子都要窝在这个终年潮湿阴暗、似乎连阳光也不愿触碰一下的破败地方。
赵彻打小就觉得秦衷憨傻，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沉闷性子，还好有王芊儿陪着，否则想必是万万娶不上媳妇的。
这下完蛋了，乌鸦嘴嘛。
赵彻眉眼暗沉，心绪复杂，倘若真是伴读，得了空档总会回来看看，一去两月，
这不明摆着人家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个憨货还在这眼巴巴盼着人家回来？
他又没来由想起小时候的事，寒水巷的几户人家墙头都矮的很，十一二岁时赵彻总会想着办法趁钱掌柜不留神从厨房里偷摸些小糕点或是烧鹅仔，加小半坛子客人喝剩的黄酒，一并带给傍晚下工的憨厚少年，
秦衷那时总会忧心忡忡地问，要是给掌柜发现了怎么办，是不是要赔钱的呀？
赵彻总是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
不打紧不打紧，真要发现了从老账房的工钱里扣就是，
在这方面他确实大方得很。
坐在寒水巷的墙头，吹风闲聊。
似乎只有那种时候，一向沉默的秦衷才会絮絮叨叨一些心中事，什么今天卸了几船棉絮，又挣了几枚铜板，工头近来赏识我，下个月说不定多挣几钱能给芊儿买只兔毫笔啥的。
赵彻心说，老账房要是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怂样，八成会心疼当初塞给你的二两银子花的不值。
他不是老念叨吗，大丈夫生于世，不可终日郁郁。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走在玉堂街青瓷砖瓦上，和踩在寒水巷烂泥地里，滋味确实不一样。
读过书的人心气也高，自然想往上走两步。
秦衷是反应慢了些，但不是纯粹的傻，否则也不可能拉扯王芊芊活到现在。她的心思秦衷何尝不清楚，只是对此仍抱有侥幸心理，希望她只是一时被富贵烟云迷了眼睛，不久就会醒悟。
赵彻这时才注意到木桌底下有个绸布包裹，其上的精美花纹把这间连个像样窗户都欠奉的屋子映衬得更为寒酸。
秦衷主动开口，低声解释说，“刚才周府的人送来的。”
“你不看看？”
赵彻努努嘴，肩头搭着擦汗白巾的少年把头撇到一旁，“他们的东西，我不愿碰。”
这小子还真是又呆又倔。赵彻索性代劳，打开这个沉甸甸的精布袋。
原来是一封书信，信纸用的是京畿之地文人雅士最喜的熟白宣，颇为名贵：“一切安好，二十两纹银，赠与兄长，权当答谢昔日照料之恩，
勿念勿等。”
笔迹娟秀，没有署名，但秦衷与赵彻都认得出来。
秦衷攥着素白的信纸，寥寥几行字，却读了许久，眼神直直呆呆。
赵彻沉沉吐出一口气。
“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秦衷揉了揉脸，这个少年因为连年的苦力辛劳，被码头边的江风吹得皮肤起皴，过早地长出了皱纹，随着他眼角的抖动，更显出不符年纪的苍老。
“你觉得会就会吧。”赵彻平静道。
秦衷望向屋檐的砖瓦，破败不堪，呢喃道，
“会的吧。”
赵彻点了点头，留下他准备的荷包，里面有三十两银子，起身走出院外。
鼎朔十三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暮春些许寒气几近消融，夏蝉声将起未起。
南温城鞭炮声喧，大街小巷都在传说周府公子周饮喜纳第三房侍妾，据说是个柔弱腼腆、笑容极美的姑娘。
同一日的夜里，瀚海帮大门前，有个出自寒水巷的贫苦少年闭眼沉默着跪了一夜，只求做个杂役弟子……
———————————
赵彻走出巷陌，穿街过巷，
由城中心至城北的必经之地有两处，一是红拂坊，赵彻心中自幼时延续至今的圣地，依稀记得前年惊鸿一瞥瞅见的清倌人，腰肢曲线怎一个惊心动魄，听说第二年就成了新任花魁？叫柳烟眠？这名字取得就让人如登仙境，
而另一个地方就不太受赵彻待见了。
南温的奉灵园是座青石砌就的古老建筑，占地并不广袤，外形类似道教的观宇，只是要简陋许多，
两扇白柏木大门常年洞开，走入前院，设有施发药材的善房，中院地势较高处建有祀厅，两处园众厢房，仅此而已。
还有一棵老槐树，枝叶繁盛，暖和的日子总会有群鸟儿驻足枝头。
这座供奉草木荒祖后稷的奉灵园算是南温香火祭祀较旺的一位，在三教兴盛、古修凋零的今日，实属难得。
周围街巷的百姓若有些小病小灾，到祀堂奉上一炷香，由礼师领着念两遍祛邪经文，喝下一碗符水大多三日内就会痊愈如初。
院中只有两位礼师，身形矮胖的礼师岁数很大了，已经到了昏聩半朽的年纪，是个和气的性子，
对于幼时赵彻这些偷摸溜进园中抓鸟的孩子，礼师从不阻拦训斥，相反，他极喜欢拉着这帮年龄不足他岁数零头的小孩子讲些泛了黄的陈年往事，
就盘腿坐在院中那颗老槐树下，赵彻模模糊糊脑海中有幅画面，自己和些差不多岁数的孩子，不大情愿地半蹲在地上，一面听他唠叨，一面抬头眼巴巴望着蹦来蹦去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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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脑袋低垂，双手无力搭在膝盖上，像块风干了的陈年腊肉。
在赵彻眼里像个榆木疙瘩的秦衷说不清楚,是从哪一年起，一直懂事的王芊芊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
兴许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是什么缘由？也许是因为上次元宵节打水回家时街上那个穿蚕丝黄裙、被奴仆簇拥而过的同龄少女投来的怜悯眼神？
也许是那年新春走过桃符巷时惊鸿一瞥看到的朱门大户庭院森森景象。
又或许是黄塾师来家里收束脩费踩到泥水时不经意露出的厌恶神情，
可能也只是因为她偶尔停在桂花糕摊子前时少年脸上的窘迫与为难。
这个爱吃甜食身世却凄苦的女孩似乎开始意识到了，人也分三六九等而自己和身旁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牵着自己的憨傻少年恰恰属于最末的一等。
不出意外的话，两人一辈子都要窝在这个终年潮湿阴暗、似乎连阳光也不愿触碰一下的破败地方。
赵彻打小就觉得秦衷憨傻，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沉闷性子，还好有王芊儿陪着，否则想必是万万娶不上媳妇的。
这下完蛋了，乌鸦嘴嘛。
赵彻眉眼暗沉，心绪复杂，倘若真是伴读，得了空档总会回来看看，一去两月，
这不明摆着人家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个憨货还在这眼巴巴盼着人家回来？
他又没来由想起小时候的事，寒水巷的几户人家墙头都矮的很，十一二岁时赵彻总会想着办法趁钱掌柜不留神从厨房里偷摸些小糕点或是烧鹅仔，加小半坛子客人喝剩的黄酒，一并带给傍晚下工的憨厚少年，
秦衷那时总会忧心忡忡地问，要是给掌柜发现了怎么办，是不是要赔钱的呀？
赵彻总是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
不打紧不打紧，真要发现了从老账房的工钱里扣就是，
在这方面他确实大方得很。
坐在寒水巷的墙头，吹风闲聊。
似乎只有那种时候，一向沉默的秦衷才会絮絮叨叨一些心中事，什么今天卸了几船棉絮，又挣了几枚铜板，工头近来赏识我，下个月说不定多挣几钱能给芊儿买只兔毫笔啥的。
赵彻心说，老账房要是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怂样，八成会心疼当初塞给你的二两银子花的不值。
他不是老念叨吗，大丈夫生于世，不可终日郁郁。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走在玉堂街青瓷砖瓦上，和踩在寒水巷烂泥地里，滋味确实不一样。
读过书的人心气也高，自然想往上走两步。
秦衷是反应慢了些，但不是纯粹的傻，否则也不可能拉扯王芊芊活到现在。她的心思秦衷何尝不清楚，只是对此仍抱有侥幸心理，希望她只是一时被富贵烟云迷了眼睛，不久就会醒悟。
赵彻这时才注意到木桌底下有个绸布包裹，其上的精美花纹把这间连个像样窗户都欠奉的屋子映衬得更为寒酸。
秦衷主动开口，低声解释说，“刚才周府的人送来的。”
“你不看看？”
赵彻努努嘴，肩头搭着擦汗白巾的少年把头撇到一旁，“他们的东西，我不愿碰。”
这小子还真是又呆又倔。赵彻索性代劳，打开这个沉甸甸的精布袋。
原来是一封书信，信纸用的是京畿之地文人雅士最喜的熟白宣，颇为名贵：“一切安好，二十两纹银，赠与兄长，权当答谢昔日照料之恩，
勿念勿等。”
笔迹娟秀，没有署名，但秦衷与赵彻都认得出来。
秦衷攥着素白的信纸，寥寥几行字，却读了许久，眼神直直呆呆。
赵彻沉沉吐出一口气。
“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秦衷揉了揉脸，这个少年因为连年的苦力辛劳，被码头边的江风吹得皮肤起皴，过早地长出了皱纹，随着他眼角的抖动，更显出不符年纪的苍老。
“你觉得会就会吧。”赵彻平静道。
秦衷望向屋檐的砖瓦，破败不堪，呢喃道，
“会的吧。”
赵彻点了点头，留下他准备的荷包，里面有三十两银子，起身走出院外。
鼎朔十三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暮春些许寒气几近消融，夏蝉声将起未起。
南温城鞭炮声喧，大街小巷都在传说周府公子周饮喜纳第三房侍妾，据说是个柔弱腼腆、笑容极美的姑娘。
同一日的夜里，瀚海帮大门前，有个出自寒水巷的贫苦少年闭眼沉默着跪了一夜，只求做个杂役弟子……
———————————
赵彻走出巷陌，穿街过巷，
由城中心至城北的必经之地有两处，一是红拂坊，赵彻心中自幼时延续至今的圣地，依稀记得前年惊鸿一瞥瞅见的清倌人，腰肢曲线怎一个惊心动魄，听说第二年就成了新任花魁？叫柳烟眠？这名字取得就让人如登仙境，
而另一个地方就不太受赵彻待见了。
南温的奉灵园是座青石砌就的古老建筑，占地并不广袤，外形类似道教的观宇，只是要简陋许多，
两扇白柏木大门常年洞开，走入前院，设有施发药材的善房，中院地势较高处建有祀厅，两处园众厢房，仅此而已。
还有一棵老槐树，枝叶繁盛，暖和的日子总会有群鸟儿驻足枝头。
这座供奉草木荒祖后稷的奉灵园算是南温香火祭祀较旺的一位，在三教兴盛、古修凋零的今日，实属难得。
周围街巷的百姓若有些小病小灾，到祀堂奉上一炷香，由礼师领着念两遍祛邪经文，喝下一碗符水大多三日内就会痊愈如初。
院中只有两位礼师，身形矮胖的礼师岁数很大了，已经到了昏聩半朽的年纪，是个和气的性子，
对于幼时赵彻这些偷摸溜进园中抓鸟的孩子，礼师从不阻拦训斥，相反，他极喜欢拉着这帮年龄不足他岁数零头的小孩子讲些泛了黄的陈年往事，
就盘腿坐在院中那颗老槐树下，赵彻模模糊糊脑海中有幅画面，自己和些差不多岁数的孩子，不大情愿地半蹲在地上，一面听他唠叨，一面抬头眼巴巴望着蹦来蹦去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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