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_长孙秋水刘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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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既然责罚已了,秋水一时安下心来,去屋里换了干净的衣衫,出来时翠叶正从枕头底下往外拿东西,小心翼翼捧到她眼前,方知是一块面饼。

  「姐姐扫了一下午,想必早该饿了吧?我给姐姐留了点饼,姐姐快吃吧。」

  宫中吃用皆有度,面饼在贵人眼中或许上不得台面,可是在掖庭已算是难得的好东西了,秋水看着面饼,且喜且忧:「这饼子数日不见得一人分一块,你给了我,你吃什么呢?」

  翠叶面色尴尬,攥着手指扭捏道:「我……我自是吃过了。」

  这一见便知是在撒谎了,秋水笑着将饼一分为二,自己留了一块小的,却把那块大一些的递还给翠叶:「我淋了雨,胃口不大好,待会儿还需留着肚子喝些茶水去去寒,吃这么多便够了,这一块你吃吧。」

  「姐姐……」翠叶亦知她在说谎,袖着手不接。

  秋水却硬是掰开她的手,把面饼塞给她:「吃吧,你年纪小正是长身量的时候,万不能饿着。待吃饱了有力气,明儿才好跟我一起干活呢。」

  「这……我……」翠叶推却不掉,又因年纪小,对着面饼也实在馋得慌,便只好接下来。

  翠叶大吃了几口过后,眼看秋水一点一点揪着那面饼往嘴里送,不觉讶异:「姐姐怎吃得这样慢?是这面饼不好吃吗?」

  她不知这是秋水养尊处优的习惯使然,秋水便也不多解释,只道:「我胃口小,须得慢慢地吃才好。」

  翠叶笑了一声:「我就说嘛,面饼这么好吃,姐姐怎会不喜欢吃呢?」说罢,又三两口将余下的饼吞进腹中,长长打了一个饱嗝,才意犹未尽道,「这面饼就已然是人间美味了,也不知宫里贵人娘娘们都吃的什么。绿蕙姐姐说娘娘们吃的总少不了山珍海味的,我就不明白,山里海里的东西,难道真能比面饼好吃不成?」

  她俏言俏语的,于娇憨之中透着几许可爱,秋水忍俊不禁,不由莞尔:「娘娘们吃的也不尽然都是山珍海味,有时候逢着年头不好,娘娘们吃的还比不得你吃的面饼好。」

  「啊?还有这样的事?」翠叶瞪大了眼,分明不信。

  秋水微笑点一点头,刘昶初登基为帝的时候,恰逢边关作乱,内里收成又不好,她作为后宫之主不能于朝事上替他分忧,只能在后面领着一众妃嫔节衣缩食、吃糠咽菜,把节省下来的月例都拿出去,或是布米施粥,或是充作军饷。

  尽管杯水车薪,但有她起了头,外面公卿大臣夫人便也都有样学样,拿出体己俸禄救济灾民,支援边疆,时人都道长安良善之家遍野。

  这些年新帝已慢慢坐稳龙椅,外有大将,内近贤臣,汉文一朝早不复高祖当年哀鸿遍野的景象,百姓富庶,国泰民安,宫中用度想来要比她在时候好了许多,以至掖庭都可以吃得上面饼子了。

  翠叶人小,又刚进宫,对于宫里的一切都好奇得紧,往常秋水沉默寡言,只知低头干活,两人倒是甚少谈些题外话。

  今日眼见秋水有了些兴致,说的都是她不知道的事,一时觉得新鲜,不免追着问道:「秋儿姐姐以前也是在贵人宫中伺候的吗?我瞧着秋儿姐姐你懂的比绿蕙姐姐都多呢。」

  「我以前吗?」秋水默然,揪着面饼慢慢放入口中,思绪翻飞,早不知想到了哪一处。

  「娘娘你说什么?方才那位……那位姑娘,就是以前的长孙皇后?」

  掖庭旁舍,绿蕙正叫她主子陈宝林的一席话吓得大惊失色,几度站不住脚,难以想象她平日时时挂在嘴边称赞的前皇后,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她面前,且是以那般落魄的模样。

  「嗯。」陈宝林点着头,目光悠悠掠过窗外如墨的夜空,「没想到吧,有一天皇后娘娘她也会到掖庭来。」

  的确是让人意想不到。

  绿蕙扶着椅背,面上仍是一团惊讶。

  当年秋水执掌中宫的时候,她将将入掖庭为婢,都说掖庭宫奴最苦,可是她进来以后却见吃穿用度虽不精致,却也样样不缺,比之在宫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好太多了。

  宫教博士也甚是面善,有那等在高祖时候便入掖庭的宫人们便都说是她命好,赶上了一个好皇后,才没能受前辈们受过的苦。

  至此,她心心念念的便都是长孙皇后的仁善,只是那会儿她人在掖庭,万分卑贱,断是见不到尊贵的皇后娘娘当面感恩的,后来听闻她被废,还曾哭过一场。

  再想不到,一别数年,她还可以给她奉上一盏姜汤。

  「若早知是皇后娘娘来了,无论如何奴婢都该给她磕个头的。」绿蕙颇觉遗憾。

  赤瑕也道:「说得是呢,咱们早年都受过皇后娘娘恩惠,只可惜不得见仙颜,宝林娘娘该提醒奴婢们一声才是,若不然怠慢了皇后娘娘,奴婢们心中该有愧了。」

  「这算什么怠慢?连你们没见过她的,都知道感念她的恩情,可叹东西十四宫那么多人,个个都曾受过她的恩惠,却连谢字都不肯说一个,甚至……」

  陈宝林叹息着止住了声。

  绿蕙想到方才初见秋水的情形,心下明白陈宝林想说的是什么,亦是十分怅然。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进尘埃里,也不知那位前皇后娘娘是如何撑过这么多年的。

  可怜她们宝林人微言轻,纵然有心,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陈宝林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却偏过头来轻声地问绿蕙和赤瑕:「你们说,在这宫里是有宠无爱的好,还是有爱无宠的好?」

  「娘娘,何为有宠无爱?又何为有爱无宠?」赤瑕迷迷茫茫,听不大懂。

  陈宝林眨了眨眼,没有答她,重新转回头去,依旧看着外头一片墨黑的天空。

  总有一束月光会透过黑暗照进来的,她信,并且会一直坚信着。

  绿树经雨,更显清透,庭院之中,赵婕妤漫不经心地抚着一丛针叶,听得近侍宫人耳报来说:「奴婢打听得真真的,昨晚上陛下并没有留宿于充依那里,据闻是当时雷起,于充依故作慌张,倒是惊扰了陛下,是以陛下大为扫兴,就冒雨回去了。」

  「她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赵婕妤冷哼了一声,早知这是个没骨头的,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先时徐容华得宠,她便时时跑去徐容华面前献媚,这会儿瞧她得了圣恩,便又常往她宫里跑来跑去的。

  若不是想拿她出个头,当真以为她稀罕一棵墙头草呢。

  「不说这晦气事了,昨儿不是还有一件事吗?都打听得如何了?」

  第三节相见不如不见

  近侍忙道:「据那边的人来说,陛下虽路过掖庭御道,却未曾停留,只苏常侍站住脚同她说了几句话。」

  「如此说来,倒是她们失算了。」

  赵婕妤无声讥笑,直叹徐容华等人白费心机,就为了让陛下见着长孙秋水落魄的一面,背地里竟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

  近侍也道:「还是娘娘高明,按兵不动。」

  「哼,不过一个废后罢了,能兴起什么风浪!」赵婕妤甩手弹开那一丛针叶,捏着帕子擦了擦纤细通红的指尖,接着问道,「秦昭仪那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近侍摇摇头:「昭仪娘娘还是老样子,一入六月就苦夏,唯恐晒出热病,听闻多日不曾出来了。」

  赵婕妤勾一勾唇角,满面不屑。

  近些年宫中无后,秦昭仪贵为十四妃之首,便位同副后。

  她想做老好人,想效仿长孙皇后,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和气度,装样子谁不会,怕只怕她装不过这一辈子。

  她抿着薄唇想了想,过了片刻方道:「叫他们都盯仔细些罢,还有太后娘娘的末七快到了,想必会有好些公侯夫人世子王妃进宫祭奠,外头不知里头的事,总得有人给提点提点才行。」

  近侍闻言一怔,好半晌反应过来,忙躬身应诺。

  「快点,快点,这都什么时候了,该置备东西了还躺尸一样磨磨蹭蹭的!」

  又是一日早起,秋水等人在掌事宫娥的呼喝声中,忙不迭翻身爬起来穿戴整齐。

  翠叶昨儿睡得晚,尚还睡眼惺忪,一瞅外头阴暗暗的天,不觉嘟囔:「这才什么时辰,姑姑就这般着急忙慌的。」

  有宫婢从门前路过,闻言忙轻声道:「说是今儿是仙去的太后娘娘的末七。」

  「末七?太后娘娘末七不该是明日吗?」翠叶屈着手指掐算日子,怎么都不对。

  按着习俗,从逝世的那天算起,每七天为一个祭日,分别称为「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和「末七」。一般以一、三、五等单七祭礼较隆重,亲友皆至,孝子要哭灵,尤以「三七」和「末七」最重要,每逢这两个「七」日,丧家大都要诵经礼忏,亲友也要亲至烧纸钱蜡烛祭奠。

  上一回忙碌是为着太后娘娘五七,这才过去十三天,怎的就开始忙活末七了?

  秋水这时方知掌事宫娥一早叫起是为了什么,她愣在原地有些回不了神。

  自从收到皇姑母逝去的消息之后,她也曾想过寻一处不见人的地方祭拜祭拜,叵耐一入掖庭便被诸多杂务缠身,又有宫教博士和掌事宫娥时时盯视,行动委实不便,这个念头便搁浅下来。

  想不到今日竟会是皇姑母的末七。

  她心底里一阵难过,纵然当初是皇姑母强行把她牵扯进深宫大院里,可皇姑母在的时候,她亦得她宠爱颇多,由是便强忍住酸涩,对翠叶道:「是宫中旧俗,若烧七与夏历的初七、十七、二十七相逢,便谓之是犯七,大大不吉,需得提前或推迟一天祭奠。」

  这便解释得通了。

  翠叶长哦一声,点点头,眼见左右两旁屋舍的宫婢都陆续赶往前院去了,一时不敢多耽搁,忙也醒了困,穿戴好同秋水一起追随过去。

  既是太后娘娘的末七日子,来人甚多,宫中自然不敢懈怠,光是香纸大蜡金银斗都做了数百多个。

  秋水做得尤为上心,按理皇太后无儿无女,便需得娘家子侄在前置办三牲果品,可惜她兄长已被发配充军,她又被贬至掖庭,都不能够到前去烧一炷香、奉一杯酒、捧一碗饭,唯有在这等香烛纸火上略尽哀思了。

  这边厢正忙活得紧,忽而门前一阵嘈杂声,忙着低头赶工的掖庭奴们不觉纷纷支起头来,往外看去,正见一个素衣白衫容颜高贵的女子提着裙摆强行撞开了禁宫守卫,闯将进来,唬得掌事宫娥都变了脸。

  秋水亦是面色苍白,下意识站起身看着来人。

  那女子闯进来也不多言,目光只在一众掖庭奴中扫了一圈,便落在了秋水身上,从她失了光泽的发顶一直看到脚下的草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她恍惚摇了摇头,只当自己看错了,一言不发,转首人便似来时一般,又闯了出去。

  徒留秋水站在原地,一声「妹妹」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这么一通胡闹,掌事宫娥拍着胸膛直呼怪哉,连声地问那禁宫守卫:「来者何人?」

  禁宫守卫苦着脸叹息:「是江都王妃。」

  江都王妃长孙秋雁,曾经是与已废皇后娘娘长孙秋水一般显贵的人物,姑母做太后,父亲做宰辅,姐姐做皇后,自己又是高祖幼子、皇上胞弟明媒正娶的王妃,端的是荣宠加身,富贵过人。

  即便后来长孙一族落难,皇后被废,可因着她是出嫁女,倒不曾受什么牵连,也难怪禁宫守卫不敢拦她。

  秋水抿抿唇,眼看秋雁性情还似少时那般风风火火,便知这几年中她过得还不错,至少江都王待她初心不改。

  翠叶身在掖庭久已,还是头一回得见活的王妃,不由十分欣喜:「那个江都王妃生得可真貌美,只是不知这般高贵的人怎么到咱们掖庭来了?」

  「或许是走错了路罢。」秋水言语轻轻。

  心底里却明白,她不是走错了路,她是听说了消息,才赶过来确认一下的。

  只是确认了又能如何,不过为自己徒增些烦恼,倒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啊!娘娘!」

  「娘娘小心!」

  「王妃娘娘……」

  长信宫中,本该万分威严肃穆的祭奠仪式,却被突如其来的几声惊呼扰乱了。

  秦昭仪身子娇弱,若非逢着太后末七,这会子本不该出来,谁承想一来就碰见这等莫名其妙的事,她看着被泼落一地的酒水,不由道:「王妃莫不是太过伤心,失了手?妾再叫人去给王妃奉一盏酒来吧?」

  「不必了!」长孙秋雁干净利落地将一掷而空的碗丢弃在地,擦着手,一张素面冷若冰霜,连声色里都带着寒意,「这一杯酒当我姐姐敬给她的,多谢她那一道懿旨。」

  「这……江都王妃当真是这么说的?」

  中常侍苏闻耳听长信宫中差人来报,一时又惊又讶:「好好的祭奠,怎会闹出这等事?」

  宫人便上前附耳又多说了两句。

  苏闻嗟叹,情知参与祭奠的人那么多,瞒也是瞒不住的,便原样把话递进了宣室殿中。

  年轻的君王刚刚领着诸侯百官祭拜回来,换下了素服,穿着一身玄地常服坐在案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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